少林寺状告河南省外事办原主任，诉其4年前出版的书“歪曲历史，捏造传人”，书作者反诉少林寺侵害名誉

　　2003年4月的一天，在嵩山少室山海拔800多米的三皇禅院，9个人围石桌而坐，畅谈少林禅意、武功、医术。沿三皇禅院北去，向下绵延8公里山路，就到了被誉为禅宗祖庭、“功夫摇篮”的少林寺。

　　9人之中，有瘦削清矍的行性法师，有被喻为“少林武功第一高手”的德建大师，其他则是河南当地的文化界名人，其中一位是河南省政府外事侨务办公室主任赵国成，他以前还当了多年的河南省旅游局局长。

　　这年年底，赵国成等人将这次畅谈少林禅武医的经历编著成书，由中华书局出版，名曰《嵩山访禅记——禅宗祖庭少林寺禅武医探秘》。该书将德建大师称为少林禅武医的传承人。

　　4年之后，今年6月初，少林寺一纸诉状将赵国成告上了法庭，认为其在《嵩山访禅记》一书中“歪曲少林寺佛教文化历史、捏造少林寺禅、武、医文化传承人，误导社会大众，严重损害了少林寺及少林寺僧人的形象，极大地伤害了少林寺僧人的宗教感情”。

　　孰料，赵国成接到诉状后迅速反击，于7月31日递交了反诉状，认为《嵩山访禅记》一书乃依史料而写，旨在宏扬少林禅武医文化，要求少林寺为自己恢复名誉。

　　少林寺并不缺少官司。1993年它赢了火腿肠商标案，2000年，它还为维护少林二字打过越洋的知识产权官司。然而这一次，1500年历史的禅宗祖庭陷入的是一场来自内部应力的诉讼。

　　书中传系表：少林禅武医避入俗世，第四代终还少林

　　赵国成等编著的《嵩山访禅记》发布了一个少林禅武医的传系表，也就是少林寺最后一个打出山门(就是要有足够好的功夫打出去，不致辱没少林威名)的和尚寂勤大师及少林秘技“心意把”的传承故事：

　　清代禁止民间习武，少林寺的武僧们也只好偷偷习练。道光八年(1828年)，满清大员麟庆代巡抚祭中岳庙后到少林寺参观，想请少林武僧演练武艺以饱眼福。住持湛峰耐不过他一再恳求，即请出湛谟、湛洛、湛林、湛举等高手进行演练。麟庆看后赞叹而去。湛峰害怕清廷前来剿杀，遂命演练诸僧离开少林避入深山。

　　湛谟隐居到河南偃师的石沟寺，收下了一个徒弟吴轱轮(寂勤和尚)，将少林最上乘的武功“心意把”传授给他，经过18年苦练，吴轱轮将心意把练得出神入化，双肘夹石成粉，过河不湿鞋。吴轱轮经常与师叔湛举在少林寺千佛殿交手，研讨擂台战术和六合锤对打。

　　吴轱轮与湛举合手演练之事被人告发传入官府，为免迫害，湛谟让吴轱轮还俗隐居，同时授予他精华少林武功秘笈及医学经典，待时机成熟时再还给少林。

　　吴轱轮按规矩打出少林寺山门后，将一身少林武学、医学悉数传予俗子吴山林。吴山林曾于1938－1944年间到少林寺训练武僧，后因种种原因离去。之后吴山林又将衣钵传援给弟子张庆贺。张庆贺后到少林寺出家拜德禅和尚为师，法名行性，但他终身未受戒。后行性将一身绝学传给弟子丁洪本。丁洪本正式少林出家后拜素喜老和尚为师，法名德建。这样，百年前由吴轱轮打出山门带到俗世的少林禅武医绝学终还给少林。

　　《嵩山访禅记》一书认为，从吴轱轮－吴山林－张庆贺，至德建成为少林禅武医的第四代传人。

　　少林寺诉状：“少林禅武医传承人，从来都是僧团”

　　“少林寺不能接受德建是惟一少林禅、武、医传人的说法。”8月16日，少林寺法律顾问黄琨律师说，赵国成在《嵩山访禅记》一书及其他文章中的这个说法，严重破坏了少林寺禅、武、医文化形态的完整性，也与少林寺一贯的宗法传承制度不符。

　　在少林寺的民事起诉状上，显示少林寺法定代表人是方丈释永信。黄琨说，少林寺自13世纪实施宗法门头制，这决定了少林寺禅、武、医文化法脉的传承，只能在少林寺僧人群体内部代代相传，并且为少林寺住持代表的少林寺全部僧人所继承。少林寺禅、武、医传承人，从来都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僧人。

　　在起诉状上，列举了少林寺禅、武、医当代50位传承人的一部分。实际上，这50位当代传承人的全部名单早见于由释永信编著的《少林功夫》一书第二章《少林功夫传承人》中，50位传承人中并没有释德建的名字，而掌握了“心意把”绝学的释德建近年来被媒体称为“少林武功第一高手”。

　　今年早些时候，文化部公布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推荐名单》，认定释永信为少林功夫代表性传承人。黄琨律师说，即使是作为少林寺宗门法脉接法传人的释永信大和尚，也只是少林寺禅、武、医法脉当代传承人的代表人物而已。释德建怎么可能是少林禅、武、医的惟一传人？

　　少林寺方面认为，赵国成书中及文章中述及的“少林武僧海发、湛谟传系表”系杜撰，少林寺禅、武、医文化法脉与吴轱轮的儿子吴山林无关。黄琨说，被赵国成所推崇的吴山林的传人行性法师，根本就不是出家人，更不是法师，他只是俗人张庆贺，“少林的禅、武、医文化法脉怎么可能传承自世俗之人？”

　　少林寺同时认为，包括七十二绝技在内的现存少林功夫套路合计545套，“心意把”只是少林功夫体系中的一种拳术，即使吴轱轮、吴山林父子对心意把掌握得最正宗、最精通，“由此将张庆贺、德建等人视为少林寺武学法脉传人也是不合逻辑的”。

　　少林寺起诉状质问，“这么一个百年左右、源于世俗之人、仅有四代传人的所谓少林吴轱轮派，竟然取代了业已1500多年的少林寺禅、武、医文化法脉的正统传承体制，成为了少林寺禅、武、医文化法脉的正统传承人！而且还是每一代均只有“惟一”传承人！”

　　被告方律师：书中传系表证据确凿，“宗法传承不同于技艺传承”

　　赵国成的律师周汉昌对自己的当事人成为少林寺的被告感到不理解：赵国成写《嵩山访禅记》，是出于对少林文化的挚爱，他发现了少林禅武医传承的曲折，为挽救和弘扬这一将要失传的少林瑰宝作出了贡献，没有任何诋毁少林寺的地方。

　　周汉昌这段时间对“少林武僧海发、湛谟传系表”进行了考证，并称取得了确凿证据。“书中写的都是真人真事，有当地史志记载，何来捏造之说？”周汉昌还专门对行性法师正式传授衣钵于德建进行了细节考证。“当事人的证词表明那个过程完全是真实的，德建大和尚确是少林禅武医的当代传人。”

　　这个衣钵传承过程被描述如下：1990年，为了全面继承张庆贺的衣钵，从1982年就已经在少林寺周边习武的丁洪本正式出家，成为德高望重的素喜老和尚(少林寺第30代住持)的弟子，并在洛阳白马寺受持三坛大戒，法名德建。其实，此前丁洪本就已经悄悄在行性法师那里学习“心意把”和少林医术。

　　正式出家后，德建全心跟随张庆贺修习少林禅武医。张庆贺对德建说：我把少林“心意把”和医学全部传授给你，从而实现师傅吴山林“一定要把心意把还给少林”的诺言。

　　1993年，张庆贺离开少林寺隐居。2001年，张决定将少林禅武医衣钵正式传给德建。这年秋天，张庆贺请来少林寺住持素喜老和尚、少林寺首座印松禅师、侍者行秋及登封市宗教局秘书席中科，将1999年书写的一份传承“手谕”交给素喜。传承全文如下：自清末少林正宗拳法掌门人吴轱轮法号寂勤打出山门，将少林秘笈《心意把》及少林传统精髓《擂台战术》《少林医学》《禅学》传于其子吴山林，恩师又传于我，1988年门徒丁洪本法号释德建跟我学禅武医至今已十年矣。现将此传续于德建为吴轱轮师公第四代传人。轱轮公第三代传人张庆贺(行性)题记。

　　当时素喜半身不遂，就请印松执笔在传承“手谕”上签上少林寺当代住持“素喜”字样。然后，素喜将手谕交予德建，德建跪受。

　　周汉昌说，少林寺经历火焚后僧人四散，少林绝学流入民间。按释永信自己的说法，他刚到少林寺时只有9个僧人，一片破败，哪里保留那些绝学？张庆贺将“心意把”和少林医学最后还给少林，正是一件大善事。

　　周认为，少林寺状告赵国成，是把少林宗法传承与少林技艺传承混为一谈，“技艺传承是可以通过个人实现的。”由于历史的原因，少林寺的很多绝学流失到民间，少林禅武医文化的形成也并不是在少林寺内融合而成的，而是通过几代人的努力和无数人的帮助把禅武医集中于一体传承下来。

“为少林文化挖掘新内涵”VS“捏造传人，以无稽之辩迷惑人”

　　赵国成现在已经从省政府外事办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但他仍然是全国人大代表、河南省政府参事。

　　赵认为正是《嵩山访禅记》一书第一次提出了少林禅武医合一的概念，为少林文化挖掘了新的内涵。在反诉状中，他诘问道，在这本书问世前，少林寺方面啥时间在什么地方通过什么形式提出过“少林禅武医”？

　　赵国成把少林禅武医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对禅没有悟性就学不好少林禅医，不练少林功夫，很难对人体经络、气脉了解透彻。没有上乘的武功，也就不能运用手法、气功为病者施治。”他在一篇文章中说。

　　反诉状提到，“佛家有语，有容乃大。少林禅武医传承该当与少林寺的宗法传承区别开来。”

　　少林寺认为，少林禅、武、医自古流传，代有传人，当代即体现在以释永信为代表的50名僧众身上。少林寺起诉状称，“赵国成明明不了解少林寺的宗教文化历史，不了解少林寺的禅、武、医文化传承历史，却自诩少林寺历史专家身份，不断通过撰文、组织各种活动，到处鼓吹其所捏造的少林寺禅、武、医文化法脉传承人。赵国成在其文章中以无稽之辩已经迷惑了很多人，甚至是一些政府领导人。”

　　少林寺在诉状中还提及赵国成的另一文章《解读行性法师——记少林寺禅医文化传人张庆贺》。这篇文章前不久被收入了在登封举办的“嵩山少林禅武医理论与实践研讨会”的论文集《嵩山论剑——少林禅武医探秘》中。实际上，这次研讨会的发起方之一河南省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会长就是赵国成。

　　关于少林寺的这起官司，国家宗教事务管理局认为，究竟谁该是禅武医的传人，这应该是少林寺的内部事务，该由少林寺自己决定。中国佛教协会教务部相关人士表示，此事已经进入司法程序，他们也不便多说。法院若能就此案判出个谁是谁非，也算是在全国开了个先河，为他们以后处理类似纠纷提供个法律依据。

　　山下少林寺，山上三皇寨

　　在少林寺商业化的非议声中，“苦修”的德建及三皇寨渐渐引人注目

　　1982年，黑龙江克山县的丁洪本刚来到少林寺周边学武时，安徽颖上人刘应成已经在少林寺出家一年，法名永信。1987年，22岁的永信成为少林寺住持时，丁洪本则在开封一带的武馆拜师并兼当教练。1999年，永信正式升座成为方丈，他先后创立了少林寺拳法研究会、少林武僧团、少林寺红十字会、少林书画研究院、中华禅诗研究会、少林寺慈善福利基金会、少林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少林影视公司等机构，永信还成为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河南省佛教协会会长，不过也遭受了“过度商业化”与“少林CEO”的非议。

　　1993年，德建来到了嵩山少室山顶的三皇寨修行。他得到了一张素喜住持的手谕，即派他到三皇寨修行，同时恢复这里的道场。德建回忆说，素喜老和尚当时告诉他，现在少林寺游人太多，太热闹，不利于练功修行。当年达摩祖师就是在荒无人烟的达摩洞里悟出了真谛。

　　德建从此离开了少林寺到三皇寨隐居。他在少林寺时一直住在慈云堂。他的弟子高千勇在那里目睹了师傅击败国外道场的挑战者的过程。盛气凌人的某外国元首保镖来到少林寺，声称一路上没有遇到中国对手。德建与他的交手进行了十分钟，最后挑战者不再动了，因为怎么样都跳不出德建的控制。“在我看来，师傅像是在玩猫鼠游戏，直到那位保镖无力再斗。”高说。

　　到三皇寨后，德建为自己找到了一处山洞，现在这里叫作“龙阳洞”。他一边在这里修禅，一边练功，一边为人看病。“少林禅武医中，禅为本，以禅统武，以武明医，以医通禅。”德建解释说。

　　他的名气开始穿越三皇寨。1997年3月，他第一次出访意大利，受到盛情接待。之后几年间，当少林寺与世界各地越来越多地交汇贯通时，三皇寨这里也迎来了日本拳法联盟切磋技艺，德建还应邀出访韩国、法国等地。

　　病人们的功德钱及国际慈善组织的捐款也纷至沓来，目前三皇寨已经收到200万捐款，还有近100万在路上。德建刚来时，三皇寨破破烂烂，现在则建成了很像样的道场。几年来这里的施工声一直没有停过。今年5月24日，嵩山少林三皇寨禅院举行无量圣殿开光大典，德建和一法师与两位老尼一起主持开光仪式。禅院还附设嵩山禅武医研究院，德建任院长。

　　“少林寺的现代化使世界迅速接受了少林武术，少林功夫译成英语就是中国功夫，但它在国内及当地的美誉度却在下降。”登封市旅游局一位人士评价说。恰在同时，德建及三皇寨却通过媒体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及国际人士所了解。

　　2003年，中央电视台5套《体育人间》播放人物专题片《今风·细语·江湖——德建》。同年，央视体育频道以德建为主角制作了《少林武僧》，在意大利获得米兰电影电视体育类专题片国际大奖。这一年，河南电视台也拍摄并播出了《少林苦行僧——释德建》。

　　2005年，德建参与拍摄奥地利电视台专题片《功夫》。2006年10月，英国BBC电视台摄制组登三皇寨，拍摄题为《Extreme Pilgrim》的专题片，再次把德建与少林禅武医传播到海外。目前为止，德建已经受邀参加了20余部专题片的拍摄，并博得“少林武功第一高手”的称呼。

　　过去无人知晓的三皇寨在少林寺商业化的非议声中渐渐以“苦修”的形象进入人们的视线。2006年3月2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访问少林寺，一年之后，俄罗斯国家社科院奥西波夫院长一行到了三皇寨。参观拜访之后，奥西波夫院长邀请德建大师在2007年访问莫斯科，进行少林禅武医学术交流活动。

　　在此期间，德建也听到了对自己的非议：不穿僧服，不守戒律，常年游走于官商达人之间。

　　当媒体将德建作为少林禅武医的传人进行报道时，少林寺关于少林文化的外延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永信方丈曾提出过“武术禅”，去年9月，在蔡志忠、谭盾等名人参加的少林论禅大型文化论坛上，永信把少林文化界定为“禅武医艺”。2004年，有近800年历史的“少林药局”的传统建制正式恢复。

　　“达摩西来无一字，全凭心意用功夫”，德建并不讳言自己是少林禅武医传承人，但他也不希望自己成为惟一的传承人。他告诉记者，现在正教着10多名弟子，将来把少林禅武医发扬光大。

　　今年5月10日－12日，由河南对外友协、河南省先进文化研究会和嵩山禅武医研究院共同发起的首届嵩山少林禅武医理论与实践研讨会举行，来自政府和社会各界的150余人参加了这次学术会议。德建作了30分钟的“少林禅武医”的开场发言。

　　之后，少林寺即将告赵国成侵害名誉权的诉状递到了登封法院。记者近日从登封法院获悉，由于赵国成提出反诉，目前该案尚有一个月的举证期，开庭时间未定。

　　少林寺法律顾问黄琨律师告诉记者，2003年《嵩山访禅记》刚出版时，少林寺方面就对里面的提法很是不满，在首届嵩山少林禅武医理论与实践研讨会上则又把德建称为少林禅武医惟一传承人，少林寺不能再坐视不理。

　　一位熟悉内情的人评价称：这次研讨会成为压垮少林寺忍耐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采写：本报记者 贾云勇 摄影：本报记者 王昕伟